「那個時候」,我滯留在東京


我是這樣開始我的東京逃亡旅行的。


大地震時期在東京,光說「旅遊」兩字都覺得是在犯法,多不道德。但來都來了,關在旅館傷心,又怕出去傷身。「空氣裡輻射超量」、「東京全城警戒」,以前最恨台灣新聞報不準,這時候又希望它維持一貫水平。大地震時期,誰都知道別出去亂亂跑,311地震後數週內的外國遊客道德指南是網路上標語:「別去旅遊成為別人的麻煩,就是對日本最好的援助」,但倒也不用把遊客說得像是惡意棄置在街上的垃圾,妨礙市容還要人撿,真想為他們辯護幾句,如果你也跟我一樣滯留在大地震時的日本,那時候,災難是空間,分區限電,電車減班,可以活動的實際範圍變小了。災難是時間,深夜手賤點了 NicoNico 影音網站,發現有個即時轉播,鏡頭多單調只對著窗口前懸掛手機那樣小的機器螢幕上數字猛拍。我想,拍水表有什麼好看?幾秒以後,搞明白了,那是輻射劑量偵測器,這是一個「千葉區輻射劑量值」的現場轉播。看看下方點閱人數,幾千幾萬在跳,深夜的東京,多少雙眼沒有闔上,眼皮徹夜跟著數字在跳?滴答滴,滴滴答,深夜的東京連時間流動都是有聲音的,那是放射線讀數跳上跳下的提示音,小鼓一樣不間斷的響。大地震時期的東京,你一個人在旅館,工作未完,還輪不到你回去,和你一道來的夥伴卻神通鬼使一個一個不見了,會議室的位置今天比昨天更空,明天還不知道會怎樣,那時,你想到的絕不會是「旅遊」兩個字,你只是想找一個出口,去透口氣也好。那是大地震時期的精神狀態。就是變成一只罐頭,期待被打開的一刻。

要出去。怎樣都要出去。左右晃一下也好。只要稍微離開這裡。就算還是在這裡。

我是這樣開始我的東京逃亡旅行的。

◎在御台場決戰猩球

如果在東京,只能去一個地方的話,你想去哪?

那百分百就是御台場了。

御台場御台場,東京灣內填海造陸的人工島,一度因為泡沫經濟和主導「東京臨海副都心」計畫的政治人物敗選而被沒落,成為岸邊荒島──御台場的前世聽起來多像桃園航空城的今生──御台場的戲劇化轉折起於九零年代末富士電視台將本部由新宿遷移至台場,也就是我們熟知建築鋼骨穿刺之間頂著一顆金屬圓球造型的富士電視台大樓。還好它只有一顆蛋,如果做了兩顆,下面仰看應該會很害羞。從那時開始,我們熟悉的御台場,不,我們的九零年代才真正誕生。偶像劇在此取景,《東京愛情故事》,《忽然發生的愛情》,《戀愛世代》、《大搜查線》,多少眼淚因為台場流下,漫步的海灘,遙望彩虹大橋,台灣六年級七年級生對於東京最初的想像,以及九零年代正萌芽的愛,都從這裡開始。

David Meenagh

御台場的富士電視台(David Meenagh@Fllickr)

旅遊指南推薦搭乘「百合鷗號」前往御台場,因為是捷運採高架設計,列車穿過高架上不規則金屬鋼軌,兩旁有各式造型的玻璃帷幕大樓夾道來迎,「會萌生一種正前往未來的感覺」,一走出車站,「視野真好」,我嚷著,這才注意到這裡是停車場。怎麼會連停車場的視野都這麼好呢?竟可以直直望見遠方的天空,地平線上沒有任何遮蔽物,這時便懂了,所謂的「大」和「荒涼」是有區別的。大是有容,荒涼則是,除了我之外,這世界不存在其他生命的痕跡。停車場空空的,我的心慌慌的,信步往前走,最近的OUTLET插著立牌,滿紙假名只有「土壤液化」、「檢測」、「關閉中」幾個意思是猜得到的。台場很寂寞,指南書真格沒唬人,「萌生一種正前往未來的感覺」。

行進中的百合鷗號(tokyoform@Flickr)

行進中的百合鷗號(tokyoform@Flickr)

路空了,小徑就顯得寬,一旁自由女神像看來更小了,指南上寫該女神像乃是由法國運來的,太受歡迎就不回去了,像我一樣滯留在這。再折去海濱公園內,細白的沙灘上就能看見彩虹大橋。海濱公園的海灣是環臂似的圓弧型,原來如此,這樣的形狀才足以讓海與陸地有了立體感,地震後第三日,那真是很好的天,風是輕輕的,像是九零年代偶像劇裡的天氣一樣,多適合披著白紗奔跑和戀愛。不一樣的只有,這裡一個人都沒有了。無人的沙灘、自由女神像、和御台場唯一剩下的我於此刻形成一個金三角,這不就是電影《決戰猩球》的全部元素了嗎?電影裡衰鬼男主角乘坐的太空船迫降,一小時九十分鐘都在看他讓各式猩猩追殺,直到電影最後一幕,男主角在砂粒堆中發現傾頹倒落的自由女神像,這才明白,喔,其實自己早已經回到地球。但又已經回不去了。

現在的我,也在演《決戰猩球》嗎?我躺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很久很久,直到黑影遮住一半陽光,走過來穿著制服的男人哇哩哇哩對我說些什麼,啊,真抱歉,聽不懂呢,一邊點頭抱歉,一邊快速退走,心裡想,你看,我果然是《決戰猩球》男主角吧,聽不懂猴子說話。才想完又覺得不對,啊,也許那個跟我說話的人才是地球上最後一人,這裡畢竟是他的故鄉啊。我則是個外來客。他聽不懂我的話,我其實才是電影裡的猴子。

吱吱。吱吱吱。就在夕陽下,在一個人的御台場,我沿著海灘抓耳搔腮,很放縱地學著猴子叫,一邊奔跑著,九零年代的風與沙灘漫步,轉角忽然發生的愛情,就這樣通向尾聲。

猴子表示:「怪我囉?」

《決戰猩球》的猴子表示:「怪我囉?」

◎跑吧丸之內

膽量是這樣練出來的。得寸進尺,猴子都當過了,還有什麼不能的呢?第二天,想去更遠的地方。心裡很饞,很想買東西。早在台灣就規劃好路線,但大地震後便明白,那是不可能的,東京城進行電力控管,什麼商店營業時間都縮短了,店裡就算是白天也弄得像晚上,要嘛不開,要嘛因為限電,空調都關了,一屋子敗氣,名牌都黯淡。高價店鋪索性就關起門。原來如此,忽然有個心得,大概在大災難時期,不開門的名牌,才是真名牌。那些還開著門透著氣的,裡面悶,外面空,什麼都遮不起來,生活的原形都露出來了,還論什麼美醜與修飾。

那還能去哪呢?大地震時期的東京,你想玩,還不一定能玩呢。不只是你賞臉肯光顧,也要這座城市給你點面子才行。東京地鐵跟著減班,且配合限電時間,很早就發出最後一班車,這樣七減八扣,也沒什麼地方能去了,想一想,去丸之內吧。

丸之內以東京車站為中心點,除了周邊商區,徒步就可以抵達皇居。東京車站本身就是不停在長大的歷史,毀了又站起,也已經近百年,部分建築以「赤煉瓦」搭建,文藝復興式尖塔風格讓人想起台灣總統府。跟著指南上講解走出地鐵出口,抬頭正面相迎卻是一座大工地,等等,地震竟摧毀東京車站嗎?要看一旁解說才知道,喔,原來是1999年起定案進行車站整修工程。車站周邊都圍起來了,真是遺憾,但又不是那麼遺憾,畢竟,再沒有比大災難時期逛整修的車站更恰逢其時的了,哪裡是完整,哪裡是破敗的?一下子竟然看不出來。

皇居周圍是東京慢跑熱點(Chun-Hung Eric Cheng@Flickr)

皇居周圍是東京慢跑熱點(Chun-Hung Eric Cheng@Flickr)

車站再往前,就是皇居了。比較吸引我倒是所謂「皇居 runner」,也就是繞著皇居周旁路線的慢跑者們,根據當地市公所調查,在皇居奔跑的人流量,一日以五千計,在皇居周旁甚至有許多專為 runner 經營的小店,提供休息與換洗衣物的服務。且因應這麼大量的跑步人潮,皇居 runner 們約定成俗數條跑者公約,例如不要順時針跑,大家必須逆時針之類。我想這地方如果從高空看,一定很有趣,繞著丸之內的皇居為中心,人們集體作逆時針的移動。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這風潮的呢?又是為什麼以皇居為跑步勝地?我繞著皇居開始走,心裡想,也許只要是人,很自然就需要一個中心吧。那也不追求什麼意義,中心就是一切意義的所在。生活著就是一圈丸之內。

神啊,讓我遇見一個 runner 吧。我想。時間還在轉動。只要有一個人跑著,我就知道,東京還存在日常的時間。

這樣想著,在皇居旁打轉,一個跑步的人都還沒見呢,頭一低,卻發現,今日電車停駛時間要到了,手錶跑得比人要快點。

我可不想走路回飯店啊。這樣想著,已經揣起背包,腳底蹬裝高挑用的五公分鞋墊奔跑起來了。耳邊嗡嗡有聲,在車站出現在地平線的那刻,我忽然想到,一個 runner 都沒有看見,而我變成自己想看見的那個人。

時間是很久以後。根據《朝日新聞》報導,311地震後,皇居周邊 runner 日流量由地震前一日五千多人躍升至八千,新聞描述:「日本地震後人們意識到『發生災難後體力最重要』。」

體力很重要,拉麵要喝大蒜風味,辣辣吃才好。我想,再去多少次日本,我還是一輩子的異國人吧。但只有那個時候,大災難時期的東京,我曾經跑著跑著,跑成丸之內,彷彿在東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