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而言，去金澤一切的重點就是⋯⋯
臺北到金澤（小松機場）直飛開航那年我就打算去金澤了。朋友聽了納悶，說去那兒幹嘛，我答我也不知道，就去看看。他說你是看了《利家與松》嗎？我說沒有啊，那是什麼。「一部日劇。還是你日本去到不要去了嗎。」「也沒有，其實我還沒去過日本啊。」「那你去金澤幹嘛啦！」
我不為所動，上網訂下兩周後的機票，高高興興去睡覺。第二天起來覺得有點發燒，再隔兩天手指腳心冒出小疹子與水泡，天啊我堂堂一個成年人竟然感染了腸病毒。醫生說：「接下來兩個禮拜會很痛哦⋯⋯」所幸票還沒開，我通知業務取消，原本該飛的那一天倒在家裡呆然一整天，痛得連洗手或穿著毛絨絨的拖鞋走路都像正在被天地刑求似的。
不過「去金澤幹嘛啦」這個問題此後仍是揮之不去，我也還是沒什麼具體答案。我不會說你一定得去看兼六園。也不會說你一定得去看犀川與淺野川。近江町市場是很大很棒沒錯但也就是個市場對吧，如果說美術館那麼去東京顯然能看到比二十一世紀美術館更多的東西。東山茶屋街或尾山神社或しいのき迎賓館，或者是春天被整樹櫻花包裹住的宇多津神社，是我最喜歡的部分，但也就是一點沒有道理的喜歡，仔細想想並不知道該拿什麼理由來說服誰。（也並不真想說服誰就是了⋯⋯）
兼六園冬季點燈期的雪吊。
春爛漫時的宇多津神社
近江町市場裡我最喜歡的一個攤子。
人口僅 46 萬人的小城。沒有電器賣場可以掃貨，沒有大量藥妝店讓觀光客比價。市區內只有一間 uniqlo 分店。
但這正是我去金澤的原因。它的美麗不在可視的實際的空間而在空氣裡，在寬闊有風的身體感裡。一如它名字的關鍵並不在具體的物質的，說一是一的「金」，而在時新時古動靜流蕩的「澤」，是金池水綠的一層暈光。是種種無以名狀與種種不可說。
我簡直疑心：假使它的名字是硬幫幫的「金城」，或者「金町」，受到言靈的影響說不定也不會這麼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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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當然是我的胡說八道。成就金澤的另一個原因是它自古受歷史與機運之偏愛，不曾經歷大破壞的天災，留下美麗的茶屋街與武家屋敷，而前田家入城以來在政治判斷、避禍保身的謀劃上，也可說是苦心孤詣（李拓梓先生曾有一文簡明清晰地介紹這段歷史，可參見此處）。當然也有說法是，加賀藩至今愛文重藝的傳統，亦基於當年前田家「莫談國事」的謹慎防嫌態度，
凡此種種都讓這加賀百萬石冠冕上的夜明珠（對，不是鑽石，也不必是鑽石）帶有嬌養納福的質地，日本海的雪與水氣、蔬菜與地酒則造就加賀的美人。路上我買了一本小書《金沢の法則》，書中說，當地人認為「金澤就是金澤，才不是小京都！」我看了噗哧一笑，但也深以為然。金澤不是京都。
金澤不是京都。甚至我認為京都自己都已不再是京都。
金澤不必是京都，金澤有自己的日夜。
「窮冬節物偏宜晚」，金澤即使在冬季當然也不是「窮冬」，但的確其實更適合夜晚，甚至適合雨（雖然旅行最怕下雨），我甚至猜想正因為多雨的緣故這城市進化出了一種在雨裡優雅的方式，例如燈光，道路偏於傾斜的鋪設，人的穿著。夜晚則是日文裡的「幽玄美」，東茶屋街、主計町、淺野川梅之橋一帶，入夜後朱紅細槅窗間透出的燭光，靜到空氣都要結晶了，偶爾從窗內洩露的細微樂聲則是晶體裡的絲絮。這才是東茶屋街的真身，天光明媚的白日固然也好，總覺得是有點，怎麼說呢，觀光化的微笑似的。
東山茶屋街的宇多津神社每年於節分祭時，會舉辦熱烈的撒豆儀式。
金澤宜晚。
主計町的小巷。
淺野川夜景
一對情侶在梅之橋上吹泡泡。
藏在小巷裡童話般的歐式麵包鋪子渡邊屋。巧克力麵包是一絕。
拜訪東茶屋街一帶的行程，最好是半場的下午與半場的傍晚，錯過哪一個都可惜。在這之前或許先去了尾山神社，也吃了神社旁手工麵包小店「渡邊屋」（ワタナベヤ）的巧克力麵包或草莓丹麥，大概在三點左右搭市區的周遊觀光路線巴士到了東茶屋街，花兩個小時遍逛這地帶的老屋與大量工藝與設計品小店，或是到茶屋裡飲一杯茶。
慢慢待到傍晚茶屋街點燈後，沿著暱稱「女川」的淺野川散步（浩蕩的犀川則暱稱男川），跨過梅之橋，繞一圈，走回附近的公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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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時我經常得一再提醒自己慢點，再慢點，盡力嘗試放下手機與鏡頭。我愛我的 iPhone 但它的確像一層銀色的膜，環境隔著它滲不進身體裡。我得一再提醒別讓照片與打卡點先於自己，別依賴它們記得這世界，而是讓身體去記得，讓腳步去記得，讓肌肉與觸覺去記得。在金澤尤其需要如此，尤其值得如此。它的市中心範圍不大，說起來恐怕只有台北兩個行政區的大小，觀光景點也完全可以在三天兩夜裡走完，可是去金澤自始自終原本也不是為了這些事。
是為了慢，無謂，漫無目的。我跟朋友開玩笑說，如果老天非要規定我去金澤的次數，我希望是一萬次（嗯還是十萬次好了），攤開古地圖金澤完全像是男川與女川環抱出的一顆小小的心臟，坐在這兩條河邊發傻時會感覺周圍的安靜與水聲塞滿耳朵，覺得頭很昏（應該不是海鮮吃太多的關係吧）⋯⋯這時候才想通了，終於可以回答了。
「那你去金澤幹嘛啦！」
「不幹嘛。」
安閑如飄花而不零落。富貴如錦繡而不粗重。陰晴有節。風雨不變。如此的金澤不需要理由。
去金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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