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八雲:日本文化的真髓,在於一種色彩擅變、雲霧消長的絕美

小泉八雲出生在希臘,原名為 Patrick Lafcadio Hearn,
父親為英國派駐在希臘的愛爾蘭軍官,母親則是希臘人。
40 歲落腳東京,1896 年歸化日本,同時改名為小泉八雲。
曾任記者多年的他,對文化與景物觀察細微,
此文摘錄自《內觀日本》〈篇二:日本文化的真髓〉,
討論建造與居住在高樓大廈的另外一種文化,
與他現在身處的日本居住文化的差異。

小泉八雲說:「日本唯有土地的大致輪廓、本質的大致層面、
那四季的大致特性是恆常不變的。
甚至這片地景的絕美也是虛幻無常,
那是一種色彩擅變、雲霧消長的絕美。」


文/小泉八雲;譯/蔡旻峻

照片中為 1906 年的紐約曼哈頓,雖然本文作者小泉八雲 1904 年在日本過世,但途中三棟主要高樓:紐約世界大樓(the World, 1890)、紐約論壇報大樓(Trubune, 1875)、美國勸世小書會(American Track Society, 1894)、紐約時報(The Times, 1889)等高樓中有幾座,在小泉在1890年前往日本前,已經落成。(圖:Wikimedia Commons)

每當我冥想,那些大都市的記憶便浮現腦海。這城市直聳入雲,怒吼如狂濤。我先想那吼聲,景象繼而浮現:一座峽谷便是街道,山峰之間則是房舍相連。我非常疲倦,因為在磚石堆疊而成的峽谷中走了很遠,卻踩踏不到土壤,腳下唯有厚厚的石板路。除了猶如響雷的喧嘩,我別無所聞。我知道在那些廣闊石板路底下的深處,有一個巨大的洞窟世界,一個為了供給火力、蒸氣及水源的層層人造脈絡系統的世界。路兩旁是窗戶穿刺交疊的高塔立面,一座座建築峭壁遮蔽了日光。而在最上頭,彷彿蛛絲般不見盡頭的電線,交織出團團迷陣,將天空切成一條條天藍色的條紋。街道右邊住有九千人,高廈裡的房客要付上百萬年租,就算是七百萬,也無法負擔住進那遮蔽廣場的大廈裡的開銷,這些大廈甚至綿延數里。鋼筋與水泥、黃銅和石材,欄杆裝飾奢華的樓梯直上十層、甚至二十層,然而,梯階上卻沒有足跡踏過。人能藉由水力、蒸氣及電力自由升降來去。因為單靠雙腳登高,高度會教人暈眩,距離也會使人卻步。友人花費五千元租下附近大廈的十四樓,但他從未登梯上樓。如今我為了滿足好奇心,獨自踏上階梯。然而我大有不走樓梯登樓的理由。因為對緩慢的腳程而言,這空間太遼闊,時間也太寶貴。所以人才在區域與區域、住所與公司之間藉著蒸氣通勤。然而,因為高度太高,聲音難以傳達,人只好透過機器收發指令。藉由電力,遠處的門戶得以開啟。輕輕一指,便能亮燈溫暖百戶。

這些沉默的巨物如此牢固、恐怖,這是數學的力量力服膺於堅固耐用的功利下所生成的巨物。這些綿延不絕的宮殿、庫房、商辦,及無以名狀的其他建築絕非美觀,而是災難。創造這些建築的偉大生命沒有共感,這些建築的龐大力量不具憐憫,這教人沮喪。它們是新工業時代的建築表象。而那些貫耳如雷的車輪聲,及席捲街道的馬蹄、腳步聲仍不停歇。為了發問,你必須大吼才能被人聽見;要在這高壓的介質中看清楚、思考及移動,則需要經驗。不習慣的人會為之恐慌,感覺自己彷彿身在暴風或旋風之中。

龐然大物般的街道順著石橋、鐵橋跳過溪河,跨過海岸。放眼只見雜亂的船桅及蜘蛛網狀的索具,遮蓋著海邊懸崖。相較於船桅、索具交錯而成的無窮迷陣,森林中的草木枝葉更顯稀疏零落。但這就是現狀。

 

小泉八雲在日本的故居,目前以剛到日本時居住的熊本縣,還有過圖中的島根縣松江市,他生前最後一個住處等二處有保存起來。他對日本建築的理解,可以從他的居所而窺見。(圖:By 663highland [GFDL], via Wikimedia Commons)

一般而言,西方人建設是為了耐用,日本人則是為了當下。日本的日用品很少考量到耐用。草鞋在途中穿壞了就換雙新的,衣物也只是簡單縫合而成,洗過一次就脫線;旅店會提供投宿者新筷子,窗牆上的薄障子每兩年就得重新換紙,而榻榻米年年入秋時也得換新。這些日常生活中的無數小事,不過是描繪這國家滿足於當下的幾個例子。

而一般日本住宅又有何殊異之處?某天早晨,我出門行經路口街角時,看見幾個人正在空地插上數根竹子。五個小時後,我在返家時看見空地上已出現兩層樓的骨架。隔天一早,更看見牆面已大致完成,那是一面以泥巴與枝條建成的牆。等到日落時分,房上屋瓦已完全鋪妥。再過一天,工人便已經鋪好房裡的榻榻米,室內牆壁也更已敷上灰泥。最後,這房子只花了五天便落成。當然,這是棟簡陋的房舍,若更精緻的建造則需更長時間。但日本城市大多是由像這樣的尋常住宅組成,屋舍價格就如其簡樸一樣低廉。

我已記不得何時曾聽過,中國式的屋頂曲線多少保留住了游牧帳棚的記憶。在我悵然忘卻這說法從何而來之後,它仍纏繞我心頭許久。後來,我在出雲初見出雲大社時,發現在它山形屋頂的末端和屋脊上有著十字突起的特殊構造。我忽然想起那篇被遺忘的文章,當中曾提到這新建築樣式的可能起源。但在建築傳統之外,還有更多日本事物暗示著大和民族祖先的游牧習性。無論何時何地,我們都看不見所謂的「堅固」。這種短暫性似乎標記在日本人生活裡幾乎所有的萬事萬物當中,但農人自古以來的穿著和農耕器具的外型則是少數例外。即使在相對短暫的歷史記載中,日本也已遷都逾六十次,而且當中絕大多數都已消失無蹤。我在此無意詳細論述,但或許每座日本城市在一個世代間便會重建,改頭換面。某些神社佛閣及少數城郭或許是例外,但一般而言,在人的短短一生中,日本城市的外觀就算不變,本質也會有所變化。火災、地震或其他災變都是肇因,但最主要在於房舍無法讓人長久安住。尋常百姓沒有祖傳的房舍,最親的地方不是出生地,而是下葬處。除了墓地及神社,少有地方能長存久居。

位於島根縣出雲的出雲大社,有著日本第一大鳥居,圖為神樂殿,祭祀主殿。(圖:By 663highland [GFDL, via Wikimedia Commons)

日本就連土地也瞬息萬變。河川會改變流向,海岸會變化輪廓;平原會抬升,火山隆起、崩塌,谷地則會因岩漿或山崩而淹沒,而湖泊或現或滅。就連那獨一無二,在百年來啟發眾多藝術家的富士山雪頂,據說在我來到日本的這段期間,都已有些微變化。在此同時,境內有不少山峰的外型也已在短短時間內徹底改變。日本唯有土地的大致輪廓、本質的大致層面、那四季的大致特性是恆常不變的。甚至這片地景的絕美也是虛幻無常,那是一種色彩擅變、雲霧消長的絕美。只有熟悉這片地景的人才會知道,在諸島歷史中,群山的雲霧吞吐如何嘲弄實際的改變,又如何預言其他將至的變化。

眾神確實仍出沒在他們山巔的神社居所,藉樹林中透出的微光,傳達柔軟的信仰敬畏之心,也許這正是因為祂們無形也無體。神社很少會像人的住所一樣被徹底遺忘,但幾乎各神社都會不定期地改建。當中最神聖、且遵從祖傳習俗的伊勢神宮,每二十年必定拆除重建,而木材會轉製成數千御守,分送信眾。

源自亞利安印度,經由中國傳入的佛教,它浩瀚的教義也非亙久不變。日本第一批佛寺的建造者,來自中國的工匠,將佛寺建得極好,即便曾圍繞四周的城市已不復存在,鎌倉的中式佛寺建築歷經數世紀仍卻依然佇立,這便是證據。佛教的精神不可能驅使人心生起追求物質的渴望。佛教教義認為宇宙是一道幻夢,而人生不過是無限旅程當中的轉瞬一站;所有人、事、物的連結注定帶著悲傷;唯有棄絕欲念,甚至是至臻涅槃的欲念,才能讓人心獲得永恆的寧靜。這些精神無不與大和民族自古以來的情感相互調和。雖然日本人並不信仰外來的深奧哲學,但隨時間流轉,佛教那無常的教義最終也已深深影響大和民族的性格。它闡述一切、撫慰人心,它教人承擔一切世事,它強化了日本人的特質,亦即耐心。佛教即使不實際創造什麼,但它無常的教義也已在日本藝術上留下痕跡。佛教教誨世人知曉天地自然是夢境、是幻象、是泡影,但也教誨你我如何把握這幻夢的短瞬印象,並以至高的真理解釋。而日本人學得相當好。在春櫻滿開時,在知了來去間,在秋葉簇紅處,在雪地幽美裡,在雲海蜃影下,日本人看見古老寓言裡的永恆意義。甚至在他們的災禍中,火災、洪水、地震、疾病,他們依舊領悟到永恆的寂滅之理。

時間中存在的終將滅絕。林木、群山,萬物依此存在。有情萬物自時間中誕生。

無論日或月,帝釋天與所有隨從終將滅絕,無一倖免,無一永存。

原初時萬物固定,終末時萬物分離。各種結合生成新物質,因為自然無不變恆常的規律。

凡合成物必將老朽;凡合成物必為暫時。沒有永存的組成,即使一粒胡麻也不例外。萬物均一瞬,萬物與生俱來必消解。

凡合成物均短暫、善變、必逝又易碎,無一例外。萬物均如蜃樓、幻沫、泡影般易逝……即使陶器亦終將破碎,一如人生。

信仰本身無法言喻,亦無法表述—它是物亦非物,連孩童或庸才都明白此道理。


延伸閱讀:


 

(本文摘自《內觀日本:日本精神的真實與脈動》〈日本文化的真髓〉一章,小泉八雲 著,蔡旻峻 譯,八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