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我沒有去過日本看櫻花,但是⋯⋯


「這季節不看櫻花才是傻瓜哈哈哈」。
想當初結交這些人,
圖的不就是生活裡多一點趣味和溫暖,
誰知道貼起賞櫻圖的時候,
一個比一個手段兇殘


每年春節過後,賞櫻的訊息會雨後濕疹一般,從我的臉書頁面長出來,一開始病勢和緩,到了三四月進入高峰期,成日都是粉紅色的瘙癢,這裏停了那裡發,直到櫻花落盡才有得消停。平常最令我感慨自按讚不可活的,本來是那種專放美食縮時影片的粉絲專頁,只想到要配合他們自己的美國時間,也不考慮台灣人就寢時分看到那些食物是什麼心情;但一到三月底四月初,最挑戰理智神經的卻是各大旅遊專頁的賞櫻資訊,東京千鳥淵好美,京都醍醐寺好美,奈良吉野山好美,我沒去過心好痛。稍早見到小江戶川越的「花見舟」照片,讓我想要立刻含一顆巧克力舌下錠來緩解疼痛。

Photo by amesuke@Flickr)

吉野山的櫻花(Photo by amesuke@Flickr)

Marufish

夜間的千鳥之淵(痛)(吞止痛藥)(Photo by Marufish@FLickr)

旅遊專頁的美景照片張張專業,角度構圖配色和路人數目都經過精心算計,一看就知道裡面藏著學問。哪裏可以看什麼櫻,搭配什麼景,早開的花在哪裏,晚開的哪裡還有,搭什麼車,買什麼期間限定,該留意該提防的,交待得體體貼貼,是賞櫻的論述,逐文爬讀能夠建立「傻瓜也能享受滿開啦啦啦」的樂觀期待;叫人猝不及防妒火中燒的是臉書親友一眾,這些人幹的是賞櫻的實踐,緯度從南到北,二月淡水天元宮,三月嘉義阿里山,九州關西北海道,有狗的牽狗,沒狗的牽人,沒人牽的糾眾野餐,在藍天白雲下映著嬌嫩的櫻花拍照貼臉書,「這季節不看櫻花才是傻瓜哈哈哈」。想當初結交這些人,圖的不就是生活裡多一點趣味和溫暖,誰知道貼起賞櫻圖的時候,一個比一個手段兇殘,尤其那些在日本打卡的,心若鐵石令人髮指。

天元宮的櫻花(Photo by Cathy Yeh@Flickr)

天元宮的櫻花(Photo by Cathy Yeh@Flickr)

這疹子年復一年地發,又癢又煩,斷根的辦法大概就是親眼見識一趟。儘管櫻花只挑春天綻放,在日本卻像是四時長生,任何季節去到日本,都能見到鑲嵌在精神細節裡的櫻花。國族的,文學的,歷史的,生活的,花朵乍看很輕,名字卻帶著重量,正當我以為該恭肅對待,卻又發現它在市井歡鬧。世上許多地方都有櫻花,但唯有在日本,才能看見一個擁抱盛放與殞落的民族,以獨有的姿態讚頌它們,那是我想帶著謙靜的眼睛與耳朵前去感受的人文景致。要是日本觀光局看到這一段,感念我如此識情趣得人疼,邀我前往賞櫻,也算不枉這費盡心機的示意。我必定要排除一切行程前往赴會,沖一壺綠茶,帶上一盒米飯染得粉紅粉紅的花見便當,和貼著鹽漬花瓣的櫻餅,櫻餅,與櫻餅,坐在櫻吹雪的微涼春風裡,吸著謙靜的鼻涕慢慢嚼,彌平我年年空爬賞櫻文的嘆息。

賞櫻原來是不能拖遲的旅行項目,想了好久要到日本看櫻花,卻老是不得因緣,或是機位難求,或當年預算困難,再不然就是旅伴意願不足。本來覺得無所謂,總會讓我等到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候吧,不料一年拖過一年,竟然不巧長成了畏懼人潮的人。前年我承諾帶媽媽到京都玩,讓她先選好櫻花或紅葉,我好趁早訂票,心裡盤算著要是她選擇櫻花,我以孝親為名或許能生出好一點的人潮耐受度來,誰知道她居然撇著嘴說櫻花她早就帶著外公外婆看過,不用了

自以為小有見識的女兒被鄉間的老母告知,她所願望的賞櫻行程沒什麼好稀罕,其實挫敗感挺大的,只待這個四月再在臉書上看幾張親友的櫻下打卡照,我便應該終於可以心碎。

去過日本好幾趟,要說從沒見過櫻花那是騙人。有一回去東京是三月中旬,新宿御苑裡的櫻樹只開了幾株,很客氣很內斂的局面,但壽司和茶都已經買了,總是得坐下來吃完。園子裡面人不多,保育園的老師帶著一群幼兒在草地的另一端活動,包著紅布帽的小型人類拉住手一字排開,喧嘩奔跑著,我與同行的夥伴一邊吃,一邊看著遠方宛如日劇的場景,偶爾抬頭望著樹椏上將開未開的櫻花出神。成串成排的花苞,粉嫩的花瓣還卷著,間中幾朵微微開了口的,仔細看進去,會發現一條條赭紅色的花蕊,隱約要探出來。我心想,這意思不就是露著鼻毛的鼻孔嗎?真有點像啊,那含蓄的搖曳。

amespiphoto

大概是像這樣吧(Photo by amespiphoto@Flickr)

那一次看見的櫻花,絲毫不能滿足我對日本賞櫻的想像,充其量只能成為記憶裡突兀的一瞥。回台後我在部落格上分享櫻花花苞與人類嗅覺器官的共同特徵,引起友人們很大的迴響,大家都說那是個相當難忘的觀點,有些甚至表示感情受到傷害。爹某(我看日劇女主角楚楚可憐表達語氣轉折時都這樣講),我並沒有要說櫻花壞話的意思,像我這種不曾好好賞過櫻的人,如何說得出紮實的壞話來?我只是懷抱著傾慕太久,苦等不到一次盡情的親近,對著長年掛念的對象,能多說上一兩句心情,也勉強算得上些微的安慰。我這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