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用品的民間譚旅行:「鏡」


鏡子照見的,
竟宛若是以我們的皮囊為載具的魂的顯像。


鏡(かがみ),一種在光滑平面上利用光的反射原理,映現出容貌或物件外觀的器具。為了要能反射,除了於玻璃的其中一面覆上特定成分的塗層(如水銀)之外,還可將金屬面拋光(鏡磨ぎ)以達到同樣的效果。此外,古代日本還亦會以盆、杯或其他容器盛接露水,讓水面如鏡以反射明月的光,甚且直接以自然水體的表面為鏡,許多神社附近的池水或井水,都在民間譚中以「鏡」的姿態存在。

當我們面鏡,就看見自己。這似乎本是尋常事,不過在日本的隱岐地方,某日有母子兩匹馬偕行,母馬失蹄跌入津井池,幼馬急著在雄池(或作男池,おいけ)和雌池(或作女池,めいけ)尋找,結果偶然看見池面的倒影,以為是雌馬,就跳入水中。這個「將鏡中倒影視作己身血親」的母題,也出現在其他的日本民間譚中。在Willoughby-Meade 採集到的日本故事裡,年輕的妻子生下女兒,不久之後過世。女兒卻在鏡中發現了母親,便與父親相偕在鏡前哭泣。

往前進一步,還能追溯到《古事記》中的記載:因為須佐之男命對儀式的搗亂,天照大御神啟開天岩戶且躲入其中。過不多久,但聞石屋外吵嚷歡騰,就微開一縫問何故,女神天宇受賣命說,這裡有一比你更為高貴的神,此時天兒屋命和布刀玉命將鏡拿出,天照看見自己的「容貌」,十分驚奇。透過反射,我們既是看見自己,又是看見與自己「神似」的人:鏡子照見的,竟宛若是以我們的皮囊為載具的魂的顯像。因此過往不論是《日本書紀》中的天孫降臨,或是傳統的婚嫁,鏡子的傳遞儀式,都被視為魂的承繼而被極審慎地對待。

藉著容貌的反射,我們透過再認我們的魂,以賦予我們對我們自己身體及其行為的職掌。但相反的,當我們迴避鏡,迴避再認或接納其中映現的魂,此事在日本的民間譚中,就會伴隨變形的歷程。以下就帶來隱岐島町犬來地區的民間譚*。(由 Somanana rain 重述。)

在很久很久之前,有好長一陣子連滴雨都沒有。眼看著田裏剛插上的秧苗都要枯萎了,村長和村裡的人討論之後,便決定要和津井之池的水神祈求降雨。一行人來到雄池和雌池之畔,朝水神的居住之處祈求道:

「神明大人哪,懇請俯聽我們求雨的祈願吧!只要能夠降雨,不管多難的事情,我都願意完成!無論如何請務必答應我的請求!」就這樣,村長拜了一次又一次,拚命地懇求著。

當晚村長睡到一半,枕畔陡地出現一群俊秀的年輕人,且說:

「姑且就答應你們白天的請求吧。不過給你們降雨,相對的你們就要在十日之內找到一位年輕的姑娘,讓她嫁過來才行。」

「若雨真的降了,我們必定會獻上一位年輕女子。」

果然翌日一早,雷聲大作,烏雲囷集,沒一會兒就開始下起大雨。雖然雨這麼一下,大家都很高興,但是村長卻得四處奔走,只為找到一位願意嫁給池子主人的女孩。但是不管問誰,都沒有人願意答應。村長越找越心焦,苦惱若是沒找到這麼個人,不知道水神會降下什麼懲罰哩。於是雖然腳都快走不動了,村長還是堅持著繼續找人。

大雨接連下了六、七天,河水泛濫,井水也滿溢出來,田裏到處都開始淹水,再這樣下去,稻苗的根就要泡爛了。

眼看著無計可施時,村長滿十七歲的女兒加代擔心父親,就說,她願意嫁給池子的主人。村長夫妻雖極力反對,終於還是拗不過女兒的請求,只得答應她。且到池畔說:「雄池雌池的神明大人哪,我們已經準備好了,今晚請來迎娶吧。」

不久,池中央漩起渦來,那群俊秀的年輕人笑容可掬地點頭說:「你們確實答覆了水神的請求,那麼婚禮就麻煩你們準備了。」

村中的人為了迅速備妥婚宴用的菜餚,上上下下都忙得暈頭轉向。等到過了子夜,那俊秀的年輕人果然前來迎娶。

「那麼按照約定,我這就讓加代成為我的妻子吧。」

村長雖然有些心理準備,但還是擔心地說:

「今天這樣匆忙地將加代嫁出去,結果什麼東西都沒有準備,在池中生活究竟需要什麼我們也都不清楚……」
「毋需準備任何東西,需要用上的,我們這邊都已備妥。只希望你遵守一個規定:從今天開始一個月內,無論你再怎樣想見你女兒,也絕對不可以來叫她。一個月過後,你便可以按你的意願來呼喚她了。」說完就準備要將加代帶走。

但此時村長急忙地說:

「請稍等一會兒。既然都說毋需嫁妝,那麼我們也就這樣做吧。只是有件事要拜託你,在我們這兒都說:『鏡是女子魂』,在那邊,無論是寂寞的時候,生氣的時候,悲傷的時候,只要照照這鏡子,就能安定心性,不至於迷了神魂。只有這個,請允許她隨身帶著吧!」

「好吧,就只讓她帶上這個。」一邊說,一邊那年輕人就囑咐加代,「妳千萬不可回頭看哪。」

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裡,村長每天都十分思念女兒,三餐不進,只是哭泣度日。那一個月的時間,對那夫妻來說簡直像十年二十年。忍著等著,終於過了一個月。村長立刻就跑到池邊說:「雄池雌池的神明大人哪,請讓我見見加代吧!」

才這樣呼喚,池中央就漩起渦來,不久水面浮出了加代的上半身,揮著手點頭致意。

「哎呀,今夜加代就要回來了!」村長悉心地準備了所有女兒喜歡的東西,準備盡情招待一番。直到黃昏,四處都暗了,與一個月前離家時一模一樣的加代回到了家門口。
「啊,加代,妳回來啦!」
「真的來啦!」

大家都非常的高興,一邊盡情享用菜餚,一邊恣意談話,直到夜深。

村長說:「既然那麼難得來了,今晚我們一家三口就同房睡吧!」

但加代面色一沉,搖了搖頭說:
「我已經不是這個家的人了。再怎樣也不能和父母同寢的,請讓我獨個兒睡吧。」接著又說,「不管發生什麼事,天亮之前,請千萬別進我的房間,也別偷窺才好。」說完,就一個人進房去了。

過了不久,就從加代的房間傳來巨大的鼻息聲,雙親都覺得很不可思議。
「這孩子從以前到現在從未睡覺時打鼾成這樣呀……」

於是就忘了加代的囑咐,偷偷拉開紙門窺視房內。

一看,只見房中的姑娘變成了巨大的蛇,身體盤繞七圈半,蛇頭擱在頂端睡得酣熟。

看見此景的雙親,都大吃一驚,一邊發著抖一邊將紙門給拉上,等到天亮起。

天一亮,雙親就想著加代要起床了吧,加代要起床了吧,但是無論怎麼等都沒有起床似的。顫抖地把加代房間的紙門拉開,裡邊卻已不見加代的蹤影,徒留一面鏡子在地。

於是他們立刻趕到池畔去大叫:

「加代啊!神明大人哪!」

但是不管怎麼叫,池中既沒有漩渦,也不見那俊美的男子或加代。


這樁很久以前的事,就到這裡。

在那隱岐島西南的犬來地方南邊,雄池和雌池依舊。兩池底下相通,傳說是大蛇來往的徑路。雌池之畔有間小的龍王祠,裡邊尚供奉著一尊給大蛇纏繞的彩色女神像。

*民間譚文本來源:酒井董美於隱岐島犬來採集到的民間譚語料(採集時間不詳)。講述者(語り手)為明治39年(1906)出生的中沼アサノ先生。

(顯示圖:水野年方,「鏡裏の美人」,明治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