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入口:一九八一年神戶港島博覽會

當完全打開天線,
對所見到的每一個展覽、每一項事物
都讚嘆驚喜、貪婪吸收、全心感動時,

其實那個身體裡頭的,
不知到底該說是
化學反應或靈魂的結構,
早就產生了根本的質變吧。


從韓國金浦機場搭機飛往大阪。當日天氣甚好,我坐在窗邊,一路不放棄任何看得到的地面景致,從朝鮮半島過對馬海峽,進入到本州日本海側的海岸線,清晰無比,那是第一次從高空觀望地表,運氣極好,心中激盪不已。從小看的漫畫,玩的玩具,用的電器,都是從下方這片土地產出的。

和當年韓國的黯沈相比,八零年代初期的日本,正是泡沫經濟虛華時代的濫觴,走出大阪伊丹機場,迎面襲來一長列的霓虹廣告巨牆,馬上就令人感受到開發國家的氣勢。進市區的交通車安靜地走在平穩的柏油路上,遇到平交道時每部車安靜無聲地等待,路上無人按喇叭,是我對這個國家最初的文明印象。

嚴格來說,那一年並不算真正去過大阪。因為晚間抵達,隔天早晨離開飯店後,就前往神戶。第一次在日本搭電車,印象已然模糊了,但還記得「三宮車站」這個名稱。在這裡,改搭神戶新交通港島線——完全無人控制的高架捷運,台北直到15年後、木柵線(文湖線)通車才算擁有。

神戶港島博覽會,又稱為 Portopia ’81,這個字是由「港」和「烏托邦」組合而成,正好代表了對於這塊填海造陸的新生地之期許。來到這裡時,年紀恰好,國中二年級,基本上可以理解世事,可以記住細節,又不至於喪失對一切好奇的天真。「光與波浪的城市」是我至今仍印象深刻的標語。

二〇一一年,相隔三十年後,終於有機會帶團回到神戶時,忍不住一大早又去搭了新交通港島線,在同樣溼熱的八月早晨,重溫年少時光。

說到博覽會,日本可說是個極度熱衷舉辦的國家。在楊乃藩先生的書中,就有幾篇提到他參與一九七〇年大阪萬博的見聞,我則是因為第一次出國就參與了神戶港島博,從此對於博覽會的趣味有了體會;後來陸續又在愛知、上海等地重溫萬博/世博,仍從中獲得許多「只有在博覽會才能有」的知性與感官刺激。

港島博雖然僅是日本國內或地方型的小博覽會,但已經展現出地方政府和各企業對於博覽會這個「舞台」或「櫥窗」的高度參與度與掌握性;每個展館的設計與主題明確,而且吸引人;手冊編得精美無比,直逼英國 DK 出版的旅行圖鑑,和紙材質手感好得嚇人。說真的,當年見到這樣的水準,那真叫大開眼界。

可以這麼說:從初次旅行的初始接觸點,就開始體會到,旅行原是為了看到(或聽到、聞到、吃到…)更好的事物,從而開啟自己的感知。當然年紀越大越能理解,不一定要更好,只要不同,無論好的、壞的,都有延展的意義;好的可以提高眼光、建立標準,然後把這樣的眼光帶回生活裡頭來,改善自身環境。而壞的,則可以做為提醒與警惕,無論如何,都有參照價值。

話雖如此,少年的我畢竟還不可能完全參透、所謂「藉由旅行拓展感知」這一回事。但是在實際的意義上,當完全打開天線,對所見到的每一個展覽、每一項事物都讚嘆驚喜、貪婪吸收、全心感動時,其實那個身體裡頭的,不知到底該說是化學反應或靈魂的結構,早就產生了根本的質變吧。

具體地說,整個博覽會中印象最強烈的,是松下館的主題「地球青春・人類青春」;擔任館內影像配樂的喜多郎,當時已藉著敦煌系列片集,在台灣享有知名度。對於這種華麗的自然夢想禮讚主題,我完全沒有抵抗力,在影像與音樂的強大渲染力下,淚水狂流,結束後幾乎不想走出展館。

那般在極短時間內高度集中的感動、以及在黑暗空間中讓眼淚恣意奔流的舒爽,到了二〇〇五年愛知萬博三菱未來館中觀看影片「如果月亮沒有了」、以及二〇一〇年上海世博台灣館的天燈4D動畫時,依然存在。想來好笑,在博覽會裡痛哭流涕,竟成了跨越少年與中年的堅定戲碼。

神戶當時填海闢建港島(port island),在日本也堪稱先驅。第一期建設已有貨櫃港、會議中心、飯店、團地(集合住宅),以及高架捷運新交通的規劃。後來神戶陸續填出六甲島、擴建港島,又建成神戶空港。對少年來說,那是親眼看到一個未來都會的實現,只差沒有空中飛車和機器人了。

做為第一個留下深刻印象的異國城市,神戶後來在我生命中的意義,或許還包括了它是村上春樹成長的地區,以及勝海舟與坂本龍馬建立海軍操練所的所在。因為這樣,甚至愛上 Monta & Brothers 的單曲「KOBE」;同時,博覽會隔天,商務飯店的日式早餐,更令我驚豔於日本米飯的精緻與甜美。

從神戶的感動經驗起始,延伸到在日本下一個遇見的城市:京都。我爸帶著我們加入當地的一日旅行團,參訪了府內主要的景點,夏日的京都,小橋流水,獨門別院,日後竟成了心中寄託鄉愁的永恆景象。猶記得來到清水寺,撫摸著清水舞台上的巨木樑柱,心想和台灣常見的香火鼎盛廟宇相比,這似乎更像是武俠小說中描寫的清修之地;此外,三十三間堂、平安神宮、京都國立博物館,都留下了家族的合照。

有一段時期,我幾乎認為那年京都的記憶,乃是自己夢中營造出的故鄉想像,直到後來翻出相片,才確定曾經去過那座城市、那些地點。


──摘自《時代的風:四段人生與半個世界》日本關西 | 博覽會洗禮,工頭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