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躁急的現代城市沉沉睡去,
在街心沉睡百年的古老氣息似乎便悄然浮現。
我偶爾會想,幾時有空來繞著臺北舊城牆遺址走一圈,沒有甚麼特別的目的,純粹只是想走走看。也因為只是個隨意的念頭,始終未曾實行。
昨日大暑,到夜裡依然燠熱非常,晚上十點多甚感燥悶,索性出門散步。氣溫三十度,連著幾天被烈日炙燒的柏油路和水泥建築也持續散發暑氣,走起來並不十分宜人。
起初只是想在自家附近晃晃,然而稍走出汗,似乎倒也將體內的熱邪逼出一些,遂不覺愈走愈遠。沿著羅斯福路走到中山南路口時,很自然拐向樹木較多的愛國西路。城南本就不是熱鬧地方,深夜裡更是行人稀疏,但仍有疾駛的公車拉高引擎轉速轟然而過。
南門顯得格外沉靜。固然這樣一座失去實用功能、遭到改頭換面又坐困在分隔島上的老城門,早已失去對人們傳遞訊息的「話語權」,但當它隱身在夜色裡,和四周的景物抽離開來,反而有種幽微的歷史感。一瞬間竟讓我有種想要摸黑爬上去的頑皮衝動。
續往前行,靠近舊城轉角之處是小南門。曾在1895年測繪的〈臺北及大稻埕‧艋舺略圖〉上看到,門外有一條通往龍山寺的街道,其中一小段至今還陰錯陽差地保存著清代街型,亦即近年重修開放的剝皮寮。這也是條我會想走走看的舊路,但此刻時間已晚,並不打算去萬華,於是在這裡順著牆角右轉。
中華路寬闊遼遠,軍史館、國軍文藝中心和對岸(不知怎麼覺得對街像是對岸)的西本願寺遺址都帶著濃濃的遠年氛圍。拉下鐵門的舊建築們彷彿進入看不見盡頭的漫長睡眠。一張狹窄的行人座椅上,有個街友用顯然不會舒服但早已習慣的姿勢酣臥。整條中華路都是如此,只有中段的西門町自是熱鬧,猶然打著一圈光暈吞吐人潮。
當年日本人初到時多集中在城內,至於艋舺和大稻埕則是「本島人的市街」。隨著城市發展,西門外這塊遍布沼澤和墳場的荒陬變身為三市街輻輳的寶地,被殖民政府畫為遊廓,蓋滿了酒肆料亭、旅館戲院,從此確立了玩樂街的性格;戰後大量外省人移入,則帶來另一波充滿上海味的榮景。幾經起落,至今活力不衰。
原本打算走到中山堂就作罷,心想只要看到路旁有ubike就立馬騎回家,但大路上並沒有站點,也給了自己繼續走下去的藉口。順著中華路頭的彎道轉入忠孝西路,就看見近來頗受注目的北門,悄悄說聲哈囉,依然足不停步地通過。從筆直而視線毫無遮蔽的忠孝西路望去,另一端城角所在的中山南路看起來也沒那麼遠。於是繞行城牆這件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正式認真起來。
舊城西北角保留最多清代就開闢的街道:西門街(衡陽路)、府直街(開封街)、北門街(博愛路)、府前街(重慶南路)、府後街(館前路)……這時所有行號盡數歇息、人車絕跡,經過街口匆匆一瞥,當躁急的現代城市沉沉睡去,在街心沉睡百年的古老氣息似乎便悄然浮現。
時近午夜,臺北車站前面,幾個人在站牌下帶著疲憊乃至悲壯的神情等末班公車,也有匆匆的身影鑽進捷運入口。一個看起來剛從外地抵達的洋人背包客,在重慶南路的一棟大樓門口遲疑觀望著重重疊疊的HOTEL看板,每一層都是一家不同HOTEL的那種,狹窄的電梯間透露出色溫偏綠的燈光。我在心底吶喊「毋通啊!」但也沒有要過去幫忙的意思,畢竟背包客自會有背包客的際遇。
通過和白天反差最大的站前路段,一轉到中山南路,赫然出現中正一分局舊址留下的大片空地,頗覺詫異。一向看慣的建築忽地就這樣沒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原本的模樣。奇妙的是空間打開之後對時間脈絡的想像力油然而生,瞬間意識到這裡原是清代的考棚,這是舊建築還在時從不會去想的。
這也促使我回頭看向忠孝西路北側,這陣子剛好在查梅屋敷的資料,舊址就在對面不遠。百年前那裡可是三面水池環繞的城外幽境,號稱臺北第一的旗亭,如今同樣被高樓大廈所鎮壓。即使梅屋敷稍稍往北移動重建(即國父史蹟紀念館),卻已無半分昔日風情。順帶一提,二十多年前該處是臺北少數能購買戶外用品的地方,各大學登山隊經常到登山友和山水添購裝備、彼此交流,誰能想到現在戶外用品店隨處都有的盛況?
清代時東門內外都是大片空地,剛好讓日本人興建衙署官邸、學校醫院等各種大型公共建築,至今仍是一片開闊氣象。
經過總督官邸(臺北賓館)時,刻意觀察才發現圍牆甚高,讓人無法向內窺伺。直到凱達格蘭大道口,才從邊門樹影之間看見官邸東側三樓露台,這曾是臺北屬一屬二的制高點,來臺視察的裕仁皇太子(後來的昭和天皇)就站在此處接受群眾歡呼。我所站的角度剛好可以同時看到新光摩天大樓──另一個曾是臺灣最高的建築物,與官邸露臺相互輝映。在臺北一〇一落成後,新光摩天大樓風光不再,樓頂展望臺生意一落千丈,只好停止營運。我一直覺得很可惜,因為一〇一上的風景固然壯觀,但從新光摩天大樓上才能看見臺北豐富的城市發展紋理,更具意義。
返抵中山南路和愛國西路口時恰好午夜十二點,這一圈大約四點五公里的行程,花了七十分鐘走完。
◎
回家途中經過金山南路的臺北監獄殘牆,那是用拆除臺北城牆後留下的磚石所建。雖是平日時常看到的,但剛剛繞行古城牆遺址後再見到這些移築的磚石,感覺又是不同。以前我就對舊城磚很有興趣,看到了就會去摸一摸。除了臺北監獄南北兩道舊牆之外,還有南門工廠的小白宮也是用舊城磚蓋成。
不過實際繞著舊城牆遺跡走一圈,體會到四、五公里長的城牆實在是很大的量體,拆下來的磚石數量絕對非常驚人。臺北監獄四面圍牆充其量不過一千多公尺,只能消耗掉其中一小部分。拆除城牆時還沒有卡車這種東西,只能靠人力或獸力搬運,載到遠處使用不敷成本。作為堪用的建材,倘若大費周章敲碎丟掉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合理的推斷是,它們應該就地利用,或者做為路基,或者填入當時附近幾塊沼澤地,也很可能拿來蓋房子,散入四周的新建築物裡。
被拆除的城牆,不僅解除了城市發展的界線,又成為市區向外擴張的血肉。說不定到今天,老城區四周都還有許多城磚隱身在建築中、地面下,默默與我們同在。不知怎麼,這樣的想法雖然沒甚麼根據,卻令人感到有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