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許聽過「民藝」,
但日本的民藝美學是怎麼建立的?
在這個愛物拜物卻不知所以然的時代,
我們有必要重新認識柳宗理。
◎「民藝」,柳宗悅發明的新概念,用「直覺」鑒識物品的真態度
在日本,「民藝」一詞誕生於1925年。柳宗悅翻轉以往的工藝美學概念,認為常民日用品才是美,和濱田庄司、河井寬次郎等人,一起將無名匠人製作的民間用品統稱為「民藝」。隔年,在陶藝家富本憲吉的支持下,四人聯名發表《日本民藝美術館設立趣旨書》。從此以後,集民藝展示、調查、搜集、保存和管理為一體的美術館建設計劃正式啟動。「民藝」原本並不存在,它是經重新發現和評估後的全新概念,也是20世紀日本美學的一大創造。而「民藝」所包含的觀點也越來越大程度地影響著現代人的生活態度。
柳宗悅是日本代表性的思想家、美學家、民藝之父,他在《何為民藝》中談到自己設立的「日本民藝館」與一般美術館的區別時這樣寫:「無論什麼樣的美術館,都會盡可能搜集好的藏品並將之陳列出來,這種特質是永遠不會變的。但『好藏品』的定義在現實中卻曖昧不清:有的人注重物品的歷史價值,有的人珍視它們輾轉的經歷;有的人尊敬帶有作者銘文的東西,有的人重視製造技巧的精妙;有的人為物品的稀有而心動,有的人則只是看重物品本身的特質。每個人的立場不一,搜集的東西也資質各異。」而柳宗悅認為,名垂青史的東西不一定都美,來路傳奇、鐫刻銘文的東西也不一定都好,製作技巧與美不一定成正比。大多數美術館缺乏看到物品本質的能力,而真正審美標準一致的美術館是稀有的。「如果要挑選真正美的東西,一定要跨越各種立場,直接鑒賞物品本身的美。」
他認為判斷物品的美一定要靠直覺,如果以既有觀念作為評判標準,就會忽視物品的本質。知識雖然有輔助作用,卻無法幫你看清物品真正的價值。再沒有像直覺一樣純粹的東西了,充分用直覺去看,有名的物品可能失去虛高的價值,無人問津的物品反而可能閃閃發光。柳宗悅迫切想要建造的,就是這樣一間以直覺來衡量物品的美術館,而他最終落成建立的就是這間「日本民藝館」。換言之,「日本民藝館」就是柳宗悅美學思想的化身。
◎誰是柳宗悅?和平主義者的民藝運動
那麼柳宗悅到底是何許人呢?他出生於1889年的東京都港區,父親楢悅是一位海軍少將,也是人們熟知的和算家,母親勝子是教育家嘉納治五郎的姐姐。1910年從學習院高等科畢業後,與小說家志賀直哉、武者小路實篤等創辦《白樺》雜誌。《白樺》是一本倡導人道主義、理想主義、尊重個性的文藝雜誌,是大正時期重要的文化舞台,宗悅是《白樺》貢獻卓著的核心成員。因為對英美宗教哲學和西洋近代美術的熱情,柳宗悅考入了東京帝國大學哲學系,特別受到威廉.布萊克所重視的「直覺」思想影響,宗悅的興趣也逐漸延伸至與宗教真理同源的「美學」世界。
1914年,他與聲樂家中島兼子結婚,移居千葉縣我孫子市。在那裡,他結識了畢生的友人濱田庄司。同年,在朝鮮半島任小學教師的淺川伯教將一件朝鮮瓷器當作禮物送給柳宗悅,他被瓷器的美深深打動。於是在1916年,二十七歲的宗悅第一次踏上前往朝鮮半島的旅程,並傾心於朝鮮工藝。當發現朝鮮文化和藝術也影響了日本時,他對創造了如此優秀文化的朝鮮人多了一分敬慕之情,同時強烈譴責當時日本對朝鮮採取的武力政策。
提起柳宗悅,許多人馬上就會想到「民藝」,但他也是一個和平主義者。日本在甲午戰爭和日俄戰爭之後的1910年併吞朝鮮,為加強殖民統治而對朝實行同化政策,柳宗悅不斷發表演說和評論文章,對日本政府進行嚴厲的批判。其代價是,他的演講經常被警察監視,雜誌的投稿也需要審查,他被貼了「有危險思想的人物」標籤,因此被長期跟蹤。但即使是這種情况,他依然在文章《朝鮮人與其藝術》中批判日本政府「奴役他人有何驕傲可言」,並繼續對日本的殖民地政策口誅筆伐。
同時,他對無名匠人製作的美好日用品的喜愛不斷加深。1921年,他在日本舉辦首屆「朝鮮民族美術展」,1924年又在漢城(今首爾)開設「朝鮮民族美術館」。關東大地震後,他移居京都,在那裡同後來的盟友河井寬次郎成為摯友。1924年開始調查研究木喰佛,也開始在京都的早市搜集一些被稱為「下手物」的市井雜貨。市井雜貨是一些極普通極便宜的小玩意兒,是早市的攤主們平日自己使用的東西。柳宗悅和濱田、河井等人首創用「民藝」一詞指稱這些雜貨。「民藝」之「民」指的是「民眾、人民」,「藝」指「工藝」。他們在從未被美學探討過的民藝品中,發現了「健康之美」「平凡之美」等能夠豐富美學的重要思想,從中看到了工藝最合理的發展方向。
◎日本民藝館:民藝生活美學的基地
於是柳宗悅等人著手在日本各地調查和搜集民藝品,從而正式開啟了民藝運動。1931年,他們為了啟發「生活之美」而創辦民藝運動的標誌性刊物《工藝》。1936年,柳宗悅在東京駒場的自家宅院對面,建造了構想已久的日本民藝館。第一代館長由柳宗悅本人擔任,從此之後一直到1961 年去世,柳宗悅以這裡為原點,舉辦多種展覽、奔赴各地包括沖繩研究當地工藝、舉辦圍繞言語政策的辯論會、介紹愛奴人及台灣原住民工藝文化、探討對茶道改革的建議等活動,開始了大量的寫作和研究工作。
日本民藝館是普及新式「民藝美學」「生活之美」的民藝運動發源地,它的建立得益於日本企業家大原孫三郎及諸多盟友的支援。實際上,柳宗悅的美術館之夢從很早就開始孕育了。他最早於1917年發表了白樺美術館的建設計劃,但未能施工。1924年,他又在李氏朝鮮的景福宮內開設了「朝鮮民族美術館」,這是一間介紹朝鮮無名工匠製作的日用品之美的小型美術館,同時也是日本民藝館的雛形。
創立了「朝鮮民族美術館」之後,柳宗悅開始認真計劃設立屬於自己的民藝館。1928年,他在上野公園舉辦的「御大禮紀念國產振興博覽會」上推出了民藝館的展示,這是一間向城市中產階級展示新穎生活方式的樣品屋,裡面的生活用具都是由藝術家作品或是來自日本各地的民間工藝品。不僅如此,宗悅還向正在建設中的東京帝室博物館申請,希望能將自己收集的民藝品捐給博物館,並擁有一間展示室。但這一提案被斷然拒絕,這讓他意識到,當時的權威不會理解平民文化之美。因此,他下定决心要成立一間不依賴政府的美術館。
日本民藝館的藏品多數是經柳宗悅獨特眼力遴選出來的,包含日本及其他國家的新舊工藝品約一萬七千件。如朝鮮的陶瓷、木藝和繪畫,日本丹波、唐津、伊萬里、瀨戶的古陶瓷,東北地區的披風和刺繡服飾,愛奴服飾和愛奴玉器以及民俗畫、木喰佛,沖繩的陶器和染織品,英國古陶(Slipware)等,藏品品質在國內外都獲得了極高的評價。另外,也收藏了民藝運動的參與者伯納德.里奇、濱田庄司、河井寬次郎(陶藝家)、芹澤圭介(染色工藝家)、棟方志功(版畫家)等人的作品。
我們採訪的當日,正好是第二代館長濱田庄司誕辰一百二十年紀念展會。他和柳宗悅都曾對當時脫離實用性的工藝風潮發出批判的聲音,是發動日本近代工藝革命的領袖之一,他的創作源泉來自櫪木縣益子町,他用那裡的土與釉液創造出的敦厚質樸的作品,吸取了朝鮮陶瓷工藝的「刷毛紋」「指描」等手法,還有作品採用了日本民窯中常見的「流掛」這一傳統上釉技法。古今東西的創作風格在他身上都有所展現,但他的作品卻能給人始終如一的淳厚和溫存,讓觀者能夠充分感受到手工製品的溫暖。
依照濱田喜好搜集的一部分藏品也展示在這裡,每當濱田走過一個地方,看到一件民藝品,感覺「自己的作品被打敗了」的時候,他就會買下來作紀念。他走過的地方不只是日本,還有中國大陸、台灣、朝鮮、歐洲、南美等地。他因為這些默默無聞的工匠用雙手辛勤打造的東西而感動,因為這些施有螺鈿的小箱子、小刀柄,輪廓優美的織布機,瓷器釉液下面的墨汁印記…… 每一件都充滿了精緻的美。一塊布料上纖巧緻密的線條交錯和色彩組合,讓人不禁感慨這需要花費多少人力和時間才能完成。這裡的展品每隔三個月更換一次,主題不同,從一萬七千件藏品中挑選出的作品也不同。但無論主題怎麼更換,民藝散發的不可思議的魅力都能充分傳達。
一件件擁有民藝靈魂的物品,被一些獨具慧眼的人搜集在此,雖然都是應基本需求而生的單純工具,但從它們身上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同為製作者和使用者所追求的美的心境。這種美不是為了權威,也不是為了高價出售,只是為了滿足和美生活在一起的最純粹的渴望。這是人們最自然,也是最普遍的渴望。只是在漫長的生活中,這些物品的存在太過於理所當然,反而逐漸被忽視了。柳宗悅和民藝運動的出色之處就在於,他們重新發掘物品之美,並將它們凝練在統一的美學思想下。
柳宗悅常說,要想觸及美的本質,「直覺」是必不可少的。直覺是人類生來就有的對於美的感受力,這是一種本能,與後天學習的知識和價值觀截然不同。人生來就有不被囚禁、渴望自由的心靈與眼光,人們應該以這樣的心靈和眼光單純地觀賞物體。源於生活的平民工藝,隨著工業的發達逐漸失去了必要性,製作者也逐漸消失,現在想找回這種感性的確很難。但只要知道民藝的存在,並被它們的精神性所觸動,那麼柳宗悅所說的「直覺」也許能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找回。以這樣的觀點來看,「日本民藝館」是一個能夠發現失落的東西,同時找回直覺的地方。如果我們能在沒有名字的小小雜貨中感受到製作者融入的心意和被包圍的幸福感,那麼就像柳宗悅所渴望的那樣,我們就能夠與懂得欣賞真正美的和平世界產生共鳴了吧。
圖文提供:美帆著《誠實的手藝:代代傳承的質樸美學,日本民藝手作之書》
☆日本民藝館:
〒153-0041 東京都目黒区駒場4丁目3番33号
・京王井の頭線「駒場東大前駅」西口徒歩7分
・小田急線「東北沢駅」南口徒歩1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