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又一次的新宿御苑都是因為新海誠


新海誠的《言葉之庭》劃下一條分割線:
在那之前,
新宿御苑是賞花的公園;
在那之後,
新宿御苑是動畫的舞台,
是有辦法讓自己歇憩的療場。


2013年,我在滿座的戲院放映廳看了新海誠的動畫《言葉之庭》。新宿車站周邊的景色挑起濃烈的思念,動畫裡的男孩和女子,在下雨的新宿車站月台等車,在下雨的新宿御苑涼亭碰面。男孩低頭畫畫,女子喝著早晨的罐裝啤酒,把鞋子甩向前方……看著動畫當時的戲院其實在台北西門町,畫面的既視感卻讓我有了身在新宿的錯覺。

The_Garden_of_Words_Poster

《言葉之庭》海報,來源 wiki

我對新宿御苑並不陌生,第一次造訪那裡,恰好是學期剛開始櫻花滿開的假日,所謂水洩不通,大概是形容那種盛況。櫻花樹下滿滿的野餐賞花人海,鼻子嗅到的氣味融合了壽司醋味和啤酒的苦味。我和同學以櫻花為背景拍攝了標準觀光模式的合照,那時還是底片相機,拍滿36張,拿去新宿東口的Sakuraya沖洗,我還曾經在Sakuraya買了日本製造的雙卡AIWA手提音響,那年X Japan才剛發行TEARS,吉他手HIDE尚在人間,主唱TOSHI還算瘦,但20幾年經過,Sakuraya倒了,幾乎沒人使用底片相機了。

往後這些年在台灣與日本之間來來去去,新宿三丁目只是電車匆匆路過的站名,曾經就讀的語言學校據說搬到新大久保,原本學校所在的那棟緊鄰紀伊國屋書店的建築,各樓層漸漸清空,看起來似乎是為了拆除重建而進入不確定期限的空窗期。然我每次來到東京,就會去新宿車站晃一圈,進行私人的青春憑弔儀式。當年在這車站晃蕩的成就約莫是有了不易在站內迷路的體質,以東口ALTA大螢幕為座標畫出來的步行路線也就成為鄉愁的一部份。

可是,新海誠的《言葉之庭》卻劃下一條分割線,在那之前,新宿御苑是賞花的公園,在那之後,新宿御苑是動畫的舞台,是有辦法讓自己歇憩的療場。我對雨天的新宿御苑開始產生好感與特別的思念,那思念包含過往在新宿移動的孤獨感和某部分在異鄉找到歸屬的安心感,每種成分都很鮮明。而動畫裡的大雨或小雨,並沒有讓新宿御苑看起來過於潮濕黏膩,雨落下來,滴滴答答,在地上滴出水窪,水窪反射出天空的模樣,我大概懂得那樣的用意。

爾後一次又一次造訪新宿御苑的理由,全然是新海誠給的畫面,那理由當真是理直氣壯啊,從入口處買票開始,就小聲哼著秦基博唱的主題曲Rain,我原是討厭下雨的人,每次下雨就唱這首歌來替自己打氣。但我幾度在初春三月來到新宿御苑,雖是讓人鼻涕不自主流下來的低溫,陽光卻出奇地好,那種天氣絕對不是《言葉之庭》的名場景,如果沒下雨,男主角不會來,這是動畫的情節,而今新海誠的話題,早走跳躍進入《君の名は。》。

我到新宿御苑的行程大抵是早晨那波通勤尖峰時刻過後才出發,從新宿三丁目車站步行一小段路,「新宿門」入口自動販賣機買了門票入園,就在園內待上幾個小時,也不嫌膩。因為是櫻花剛剛冒出芽的階段,偶有提早滿開的一兩株,就會聚集不少拍照的人,手機,相機,單眼,長鏡頭,腳架,專業或隨性的,熟齡攝影者特別多,裝備齊全,取景的角度各有堅持,我不是拍攝花卉的專家,卻喜歡捕捉這些攝影者的背影,那是在新宿御苑的樂趣之一。

2013-03-16 09.45.37

Photo by 米果

學生時期的生物成績一塌糊塗,辨識植物的能力很差,卻對新宿御苑的植物解說牌充滿好奇,看到單字就抄寫在旅行的小冊子裡,當作習題。那樣一圈走過植物的四季,偶爾見到穿著作業服的工作人員,多數是白頭髮的長者,彎身蹲下,幾乎淹沒在樹叢之中,但背影又十分專注。我想起昭和天皇說過:「這世間沒有任何植物名之為雜草(雑草という草はないんですよ)」,這話語經常激勵我體內的雜草魂,那是在新宿御苑來回踱步時,總會想起的一段話。

尚在賞花熱季的邊緣,難得低溫裡的暖陽,非得找一張大樹底下的長椅子,來一段日光浴不可。太陽烘得手指腳指末稍特別溫暖,坐下來,讀點文庫本,或發呆,或看著涉谷方向的NTT大樓,整個人鬆到毛細孔都噴出快樂的芬多精。那些園內的長椅子,或有年輕母親推著嬰兒車來放空,或有年長夫妻兩人在那裡曬太陽,或幾個老奶奶互相交換壽司飯糰結伴來野餐。有專心讀著紙本漫畫的大男孩,咯咯咯笑到肩膀不停抖動,也有上班族模樣的男人,低頭滑著手機,或膝蓋放著薄型筆電,那樣子沈默的一人世界裡,不知為了什麼事情憂愁,眉頭揪在一起。

園內寫生的人不少,如果是角度夠好的位置,通常會形成寫生群聚的小集團。我就坐在他們身後不遠,看他們筆下的素描、水彩、或任何我無法辨識的畫風與工具,年輕的,年老的,那樣坐下來的寫生時光,到底是經常性的聚會,還是偶遇,不得而知。

新海誠動畫裡的涼亭,在「台灣庭園」那一區,如果沒有動畫的牽引,那涼亭看起來一點都不醒目也不特別。照理說,應該模仿動畫女主角一早喝冰啤酒,但天冷,就以販賣機投幣來的熱咖啡取代啤酒。天空也未降雨,不符合動畫場景,但陽光舒坦,就手臂張開,趴在涼亭的木頭欄杆,想像自己是章魚。那姿勢恐怕不是趕著去集合的團體旅客做得來的悠閒,他們或許等待涼亭出現空景好拍個照,但我既然佔據了涼亭,就沒意思退讓,心機真的很壞。

在園內散步,偶爾停下來,繼續坐在長椅上,盡量往後仰躺,看著新宿的天空,雲的流動,樹枝的曲折,聽著樹葉與樹葉摩擦的婆娑聲音,覺得這世界在樹的庇蔭之下,可以大口呼吸或緩緩吐息,真是把心肺徹底清空再重新填滿氧氣,活著的意義,好像就不會太複雜。

有幼稚園孩童在草坪玩遊戲,有中年歐巴桑嘰嘰喳喳說著家庭的瑣事,有穿著白紗西服的一對新人,拉著行李箱,拿著自拍棒,自立自強拍攝他們的婚紗照。

總之,將近半天的時間,在新宿御苑想像自己是新海誠動畫裡面的一個角色,晃來晃去,自以為入戲。渴了就去投幣買飲料,餓了就拿出沒有吃完的半個飯糰咬一口。

繞完一大圈,再從新宿門離開,沿著新宿通,走往東口方向。途中會經過一處名為「追分」的交番,會經過「世界堂」新宿本店,那就去挑選作為紀念那年造訪新宿御苑的一枝筆。

接下來會路過伊勢丹百貨,看著百貨店門口的老派紳士淑女裝扮的客人,在那裡等候他們相約的朋友,彷彿掉進昭和年代的舊時光。最後,必然要去東口的紀伊國屋書店逐層朝聖,再以ALTA大螢幕後方那間位於地下室半樓的迴轉壽司收尾。

旅行之中,過著沒有觀光企圖的日常,大概是這年紀出遊最喜歡的模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