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看櫻花一定要去京都,「不是京都的櫻花,看了也是白看」

以《細雪》《陰翳禮讚》《春琴抄》聞名的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
出生於東京,堪稱江戶子的他,日後卻定居關西。
中間思量當然也可以用他一部部作品呼應,
但更精彩的,應該是他的情史,也與他的居地有極大的關係。
就住在京都的作家蘇枕書,當然對谷崎潤一郎的身世與定居京都的決定,相當有興趣,
寫入她的作品《有鹿來》。


文、圖、攝影/蘇枕書

谷崎潤一郎的小說《細雪》裡,二姊幸子非常喜愛櫻花。很多古人反反覆覆歌詠過櫻花,留下了無數詩歌,少女時代的幸子讀這些時大都毫無感受,認為很平凡。然歲月流逝,終也體會到古人盼花惜花的心情。而看花,則一定要去京都,「蘆屋分家附近也有櫻花,坐在阪急電車上朝窗外望去,也可以遠眺櫻花如雲的美景。本不限定必去京都賞花,但幸子認為不是京都的櫻花,看了也是白看」。

櫻花電車。

谷崎是東京人,日本橋邊地地道道的江戶子,機緣巧合而定居關西。但他能將京都的風景看得如此透澈,即便對其混亂的情史很不認同,也不得不令我心折。還有一人寫京都極妙,是川端康成,也不是京都人,生在大阪,成年後多住在關東。

谷崎第一次到京都,是明治 45 年(1912 年)4 月的事。此前一年他剛在同人雜誌《新思潮》上發表小說,獲永井荷風激賞,略有聲名。本該在東京大學念書,卻因未交齊學費而退學。對於一心想當作家的谷崎而言,讀書進學並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當時他在《東京日日新聞》連載小說,報社社會部主任向他約稿,給他出旅費,讓他去關西遊玩。

此行的谷崎完全和普通遊客一樣走馬觀花,根本沒想到數十年後的自己會在此定居。到京都後,他與友人夜夜笙歌,髀肉復生。5 月裡與二位友人、二位藝伎同搭電車前往嵐山。望見郊外的田野,廣袤的原野上開滿紫雲英與菜花。遠處比叡山、愛宕山籠罩在霧靄中。電車路過太秦廣隆寺前,谷崎也來不及進去拜望傳說中美麗的彌勒,電車便匆匆而過,遙望車折神社的鳥居,很快就抵達了終點——渡月橋。

他們沿天龍寺後的竹林小徑漫然散步,這一帶是古代貴族喜愛的隱居之所,風景極幽麗。龜山與小倉山一片蒼翠,這個季節漫山遍野正開著無邊無際的紫藤花。他們造訪了嵯峨山中的落柿舍,五十多歲、白髮蒼蒼的庵主招呼他們進去小坐。落柿舍是松尾芭蕉的弟子向井去來的屋舍。寫完《奧之細道》後,松尾芭蕉曾在此小住月餘。至於落柿舍的名字,是因院中柿樹某年掛果累累,豐收在望,向井去來將柿子預訂給一位商人,奈何一夜風雨,柿子盡數落地,乃賦此名。

之後谷崎一眾還去了祇王寺、清涼寺。谷崎體胖,不擅遠足,這天卻走了這麼多地方,何況身旁還有兩位盛裝的藝伎——實屬不易。難怪他很快就對京都城內密集的人工建築審美疲勞,躲到郊外的宇治散心去了。藤原賴通在宇治川畔平等院內築鳳凰堂,視其如極樂淨土,今人有幸尚能瞻仰。印象最深者,是鳳凰堂中堂壁上 52 尊木造雲中供養的菩薩像。諸菩薩各執琴、琵琶、橫笛、豎笛、笙、太鼓、經幡、蓮花,姿態舒展,委委佗佗。谷崎很喜歡鳳凰堂,連去兩回。五月宇治有新茶,想必他在那裡也已嘗過。宇治也是《源氏物語》最後十帖的舞臺,20 餘年後,谷崎在中央公論社社長的建議下,著手翻譯現代語版的《源氏物語》,歷時 3 年乃成初稿。而因種種原因,他直到晚年都在不斷修改譯稿,《源氏物語》也成為影響他最深的作品。箇中因緣,實早有端倪。

在文壇剛出道的谷崎潤一郎。(圖:via Wikimedia Commons

大正 12 年(1923 年)9 月 1 日,關東大地震發生。其時谷崎在箱根,妻子千代與女兒鯰子在橫濱家中。雖然沒有受傷,但恐怖的記憶使他無法平靜。想回家,但交通完全癱瘓,索性坐船去大阪,投奔彼處友人。這也成了他移居關西的一大契機。不久,妻子千代、妻妹、女兒均來到關西,與谷崎一起暫居京都某寺,其地僻遠,去澡堂或買東西皆不便。很快又換了家寺院,不滿一月,因難耐京都嚴冬,復遷往神戶六甲山。4 年後,谷崎在京都九郎右衛門町福田家第一次見到了比自己小 17 歲的森田松子。當時大阪中之島公會堂召開文學演講會,芥川龍之介、佐藤春夫等人都從東京過來,盛況空前。芥川與谷崎夫婦同遊京都,觀看人形淨琉璃 。福田家素與松子相交,知道她十分喜歡芥川的文章,就把芥川入住的消息告訴了她。她在回憶錄中寫道:「我被招呼進房間,本以為只有芥川。卻聽介紹說,這位是谷崎先生。很快平靜下來,寒暄之後,稍微有點兒不好意思。他們兩人則繼續著方才一直討論的文學問題,我就默默聽著。」

芥川龍之介(圖:via Wikimedia Commons

松子當時還是根津清太郎的妻子,育有一子一女。但清太郎曾與松子的幼妹信子私奔,夫妻感情不善。谷崎與之相識後,常去根津家做客,竟與清太郎關係不錯,並認識了森田家的另外三姊妹:大姊朝子、三妹重子、小妹信子。她們後來成為《細雪》四姊妹的原型。每年無論如何都堅持去京都看花的幸子,就是松子夫人。小說裡的賞花方略,是「從南禪寺瓢亭吃晚飯,觀看每年不可少的都踴,歸途中於祇園賞夜櫻,當晚投宿在麩屋町的旅館。翌日從嵯峨去嵐山,吃中之島茶店買來的便當,下午返回市內,到平安神宮看花」。其實谷崎一家每次到京都賞花,都住在東山區的旅店喜志元,呼之曰「花之宿」。此處所說的「一家」,當然指的是與松子夫人一道。

光陰荏苒,人事變遷,似有必要將谷崎的情史略作說明:他初與藝伎石川千代結婚,竟不喜其婚後賢淑風範,公然引逗妻妹せい子,並與弟子佐藤春夫約定,將千代「讓」給他。不料事後因與せい子結婚無望,遂悔讓妻之約。佐藤春夫已與千代深有情愫,因此憤然與谷崎絕交,回到家鄉養病。1930 年,谷崎還是和千代正式離婚,第二任妻子是文藝春秋社的記者古川丁未子,但同居不到兩年又分居。谷崎正準備把千代嫁給另一位弟子,遠在家鄉的佐藤春夫聞訊立刻趕來,總算與千代結婚,也與谷崎冰釋前嫌。與丁未子感情不諧之際,谷崎已與松子同居,一時輿論沸騰,其曲折情事也成為文人無行的佐證。不得不承認,在認識松子後的幾年內,谷崎創作極豐,《》、《食蓼之蟲》、《亂菊物語》、《吉野葛》、《盲目物語》、《青春物語》、《春琴抄》、《陰翳禮贊》等均寫於其時。與松子同居兩個月後,谷崎在給昔日友人的信中說:「鄙人對松子夫人的尊敬非常執著,想與她結為夫妻。不過鑒於過去結婚生活的體驗,也並非不擔心最終沒有好的結局。還是讓夫人用母家姓氏森田,我就如《春琴抄》中的佐助一樣度過此生吧。」為滿足谷崎創作的需要,松子會照著他小說主人公的形象打扮自己。谷崎也特地跑到奈良去搜羅古色古香的東西裝點居室,大到家具,小到各種日用品,極為用心。

這裡的紅葉很有盛名,但現在為時尚早,枝梢一片新綠,只有庭園水管旁的花梨剛綻了一朵。他們欣賞寺院風光,喝了不少杯山間清泉。——《細雪》,谷崎潤一郎 著

昭和 8 年(1933 年)6 月,谷崎在《中央公論》發表《春琴抄》。晚年憶及往事:「與 M 子公開結婚以前那段時間,為了避人耳目,只有悄悄相處——不,其實此前出入根津家,與當時還是根津夫人的她交往時,我的寫作就漸漸受到她的影響。從《盲目物語》到《武州公祕話》即可稍見眉目。明確想著她才寫下來的是《蘆刈》。到寫《春琴抄》時尚未公然同居。M 子的父親在高雄神護寺中有一座叫地藏院的尼寺。M 子陪我在那裡避居了 10 天,在那裡我寫完了作品的大部分。」

M 子自是松子無疑,避居地藏院,是為躲避追逐桃色新聞的記者們。松子在回憶錄中寫道:「寫《春琴抄》時,我帶他去父親和族人建立的京都高雄山地藏院暫居幾日。到京都已是初更,走在清瀧川上的山道上,頭頂林木繁密,山猿長嘯,令人毛骨悚然。次日清晨,山氣涼爽,楓葉碧青,遠遠聽見清瀧川絕壁的飛瀑聲,這般清閒境地。寫作進行得很順利,我就滿足地下山了。《春琴抄》在這裡完成了大半。」《細雪》中,谷崎也不忘記下這筆:「那夜貞之助和幸子留在京都又宿一晚。次日,夫婦倆訪問了幸子父親在全盛時期建於高尾寺境內一個叫不動院的尼寺,與院主追憶父親生平,度過清幽半日。這裡的紅葉很有盛名,但現在為時尚早,枝梢一片新綠,只有庭園水管旁的花梨剛綻了一朵。他們欣賞寺院風光,喝了不少杯山間清泉。」神護寺是京都右京高雄山中的真言宗古寺,山中有清瀧川,其上是朱紅長橋,林木蓊鬱,風景極佳。《古都》中的千重子每年都要到這裡看新生的嫩綠楓葉。

紙窗的陰翳之美。

……

晚年的谷崎身體很糟糕,可他的文學創作卻沒有隨肉體一起衰朽、枯寂,而是漸至圓熟的顛峰。在京都居住 10 年後,疾病纏身的他賣了房子,攜松子夫人到熱海療養。那以後回京都亦不住旅店,而住在渡邊千萬子家。渡邊千萬子的母親是橋本關雪的庶女妙子,丈夫是松子與根津清太郎的兒子渡邊清治。千萬子深受谷崎寵愛,據說她就是《瘋癲老人日記》裡颯子的原型。

在《瘋癲老人日記》裡,老人惦記著給自己挑墓地,說一定要在哲學之道一帶才好——這正是谷崎的心願。他最終選定了法然院的墓地,並別具心裁地挑選了一塊特別的墓石——不是打鑿得方方正正的那種,而是一塊自山野間千挑萬選的圓石,正面只鐫一「寂」字,做為他與夫人松子共同的碑銘。重子夫婦也選了一塊,鐫一「空」字。墓前是他親植的紅色垂枝櫻——谷崎最愛的一個品種。

1965 年 7 月 30 日,谷崎謝世。佐藤春夫已先他一年而去,是在家中錄訪談節目時,說到「我很幸福……」,突發心肌梗塞而逝,葬在京都知恩院。

城中的喜志元,早些年已關張。3 年前重又經營,換了主人,改了店號曰「祇園森莊」,但還保留著「花之宿」的名字。幸而谷崎當日住過的「鶴之間」陳設大致無變,推開窗還是他當年遠眺過的翠綠的東山。闔上窗的一室幽涼,正是他最愛的陰翳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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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錄自《有鹿來:京都的日常》〈上學徒中〉一文, 蘇枕書 著,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