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米果
2016.6.1 三貂嶺
從瑞芳跳上列車時,原本想到下一站猴硐看看。然而列車門打開瞬間,猶豫了幾秒鐘,聽說這地方貓多,我是怕貓的人,萬一被貓包圍,就算眼神交會,就算意義不明的喵喵幾聲,都會讓我原地凍結,彷彿被武林高手點了穴道,哪裡也去不了。諸多想像畫面在腦內糾結,稍稍猶豫,車門就關了。
車廂內,有個遊覽團的阿公阿嬤正在大聲交談,講到開心處,哈哈大笑的聲勢讓人誤以為置身廟會。
我貼著車門,鼻子抵住玻璃,那就下一站吧,不管是哪裡,什麼都不要想,毅然決然,就下車。
三貂嶺。
車門打開時,狹窄的月台,幾個登山模樣的乘客擠在那裡拍照,拍完照,一哄而散。小站,剩下我跟站長,還有一個年輕的站務人員。
列車很快就開走,車站側邊,正在進行工程,狹長而扁的鷹架,反射正午烈日豔陽,好像射出一支支小飛鏢那樣刺眼。攀在鷹架上的建築工人,也顧不得紫外線,下層的工人拋了一罐水給上層的工人,兩人還一起唱起台語歌,歌詞裡面有什麼漂泊還有什麼愛人之類的。
並沒有出站的打算,一心想著對向列車應該很快就來,折返回去就當這段路程的猶豫根本沒發生過。只是在列車離開之後,這個車站就安靜下來,安靜到蟲鳴的窸窸窣窣都慢慢進入午睡的假寐囈語狀態。當蟲鳴也靜默,感覺陽光因此有了聲音,仔細聽,才發現那不是陽光的聲音,而是溫熱的風,拂過整座山的樹葉,發出沙沙沙的竊竊私語。
那位年輕的站務人員把月台門關上。但也不是什麼設備精良的門,比較類似尋常人家的後院小門,只要手腕繞過去,還是可以打開。但這個小站有小站的規矩,沒有站方工作人員引導,禁止乘客自行穿越軌道,有太多過站不停的對號列車呼嘯而過,太危險了。
小站建築真的很小,小到我一人坐在候車室,站長都還在售票口那一側問我要搭幾點的車。問過之後,雙方又安靜下來,連建築工人唱台語歌的聲音都安歇了。
候車室幾個座椅,頭頂有吊扇,牆邊有滅火器和捕蚊燈,還有一套AED電擊急救設備,和一座看起來頗孤僻的電子票券讀卡機。站內沒有LED列車顯示訊號板,只有老派的白底藍字壓克力板時刻表。
最接近的列車到站大概是半個小時以後,我看見候車室有整櫃漫畫書的時候,應該是不小心笑出聲音來。那些漫畫看起來有點年紀,紙頁泛黃,可能是濕度的關係,紙纖維觸感濕潤。我拿了一本,坐下來翻閱,類似早年那種畫報的短小單元題材,還有幾個連載。讀著讀著,不小心入迷,直到一隻黑蚊,停在手臂上,感覺些微刺痛的癢。
這裡的蚊子對人類沒有戒心,吃飽之後停在那裡舔舌打嗝。要真的一掌打死牠也不是不行,但念在牠那毫無危機感的傻勁,只揮手將牠驅離,一小包被叮咬的紅腫,取了口袋裡的白花油塗抹一下,聊表心意。
外頭陽光很強,但站內很涼,天然冷氣空調的概念。我開始想像究竟是誰把漫畫書搬來,積成一整櫃。往後如果有漫畫家來此辦簽書會,那就是放大絕了,活動slogan可以這麼寫:「山裡的三貂嶺,就算被全世界遺忘,也還有漫畫」。
一班呼嘯而過的快速列車,轟隆轟隆,隨即這山裡的小站又安靜下來。我抬頭看了時刻表,清晨最早的班次 4:57,深夜最晚 23:42 收班,所以站長和那位年輕的站務人員,比早班更早,比晚班更晚的車站作息。倘若是荒天大雨的日子,或低溫凜冽的冬日,這車輛無法抵達的站,非得靠人力的堅強才有辦法抵得住寂寞啊!
於是我想起高倉健和廣末涼子的電影,『鐵道員』。以及那個在電影裡叫做「幌舞」的小站。
一個當地居民模樣的大哥,背著雙肩背包,拉一部買菜推車,刷了悠遊卡之後,站在月台小門前方,雙手插腰,也沒有拿漫畫看的意思。
時間到了,那位年輕的站務人員拉開小門,帶著我和那位買菜車大哥走過月台,謹慎的程度猶如走頒獎典禮紅毯。下了軌道,再爬上對向月台。這儀式是每班列車進站之前必然要來回一趟的任務,其餘的時間,被整個世界遺忘的孤獨,正是他們日復一日的工作。
該來的列車並沒有在預期的時間抵達。我跟不相識的那位乘客,也無交談,卻一起抬頭看著工地鷹架那兩位工人。工人搭檔不曉得正在說什麼冷笑話,感覺那畫面如果可以來兩罐保力達B或蠻牛應該更盡興。
往瑞芳方向的月台沒有跑馬燈告知列車延遲的訊息,如果就這樣子一直不來,這個山裡的小站,會不會就此鑽進時間旅行的缺口,去了北海道,一個叫做幌舞的地方,站長是高倉健,小女孩是廣末涼子。
終於,遠遠軌道那側,列車緩緩浮現,突然有種想要留下來的衝動,起碼把站內的漫畫讀過三分之一才行吧!那叫做離情依依嗎?
上車之後,列車啟動,小站和建築工人的鷹架都快速縮小成遠方的黑點。我用手機google,原來這三貂嶺站從1922年就開業了,2010年以前的平均每日進站旅次約莫30人,2010年以後才有機會突破50人。
1922,我還在上一輩子呢!而這一時興起的途中下車,意外成了每日平均進站旅客的其中一人。
或許等天冷的時候,最好有霜,還飄點小雨的天氣,再來三貂嶺站看漫畫,看看那鷹架拆掉之後,蓋了什麼模樣的建築。要不要揪團來這裡煮燒酒雞,請孤單的站長和年輕站務人員一起暖暖胃。
就算被全世界遺忘了,還有三貂嶺站的漫畫可以陪我一起度過……那天在小車站等待半小時之後的普通列車時,腦海不斷浮現這段文青假掰的台詞,猶如一場自己跟自己演的內心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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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看日本綜藝節目,位於日光市的野岩鐵道沿線,一個叫做男鹿高原的車站,每日平均到站人數0.79人。主持人在那個小站埋伏,等待利用鐵道通學的高中生,沒等到,節目就不結束。高中生真的出現了,但據說這個高中生畢業之後,就沒有學生會再利用鐵道通學了。
三貂嶺站,有沒有學生通學呢?真想知道。
天涼以後,也許再來,偷偷塞一本喜愛的漫畫在書櫃裡,如果有不相識的陌生過客讀了幾頁或看完整本,那應該就是緣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