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日本玩不說日文,因為我是個沒出息的傢伙


我這個沒出息的傢伙,
用英文才能精準控制自己的腰桿高低。
我那貧瘠的日文知識,無法判斷在什麼情境下,
說哪一種對不起比較合適,
哪一個單字會不會教他人尷尬,
置自己於可笑的境地⋯⋯


現在我到日本玩,除非必要,很少主動說日文。所謂「說日文」也不是真的能說,從前在學校上過日語選修,與老師不投緣,學習不甚上心,兩個學期終了還是寫不好「雜誌」的漢字,背起片假名就想哭,句型只記得「初次見面,我姓江」,以及「玫瑰花一支多少錢?」

在台灣長大很難不誤以為自己懂一點日文,卡通和日劇我可是看得比吃飯認真,十幾年下來記住的單字不少,再加上學校裡學過的那點皮毛,自以為略懂略懂也很合理。早期去日本玩的時候,很以為盡量說日文是義務,莽莽撞撞地講,帶點賭博精神,用錯字怕唐突對方,說對了怕被誤以為自己人,連珠回我詳實且禮數周到的答覆,我還得為了聽不懂而道歉,害對方也不得不跟著道歉,實則內心暗嘆白講一場。開口說日文能順利過關的機率,根本像玩俄羅斯輪盤,我天生心虛,試過幾次就進入相當微妙的精神狀態,比起去玩,更像去親戚家做客,太過隨性怕親戚嫌自己不懂禮數,太過客氣又覺得悶憋,還不如留在家裡翹腿看宮崎駿就好。

我一度對於日本人的英文程度報以絕望。很久以前我曾經在電車月台上,隨意地用英文問了倚在車廂門邊玩手機的宅男,那車是不是開往某地,他羞窘得瞬間全身泛紅,呃呃啊啊不能接話,我也抱歉到後背冒汗,連忙安撫他沒事沒事沒關係,口說手比,只差沒有幫他拍背順氣。之後為了避免造成「迷惑」,在日本我一直主動說著彆腳日文,一開口就自覺「失格」,事前心虛,事後氣虛。(「迷惑」=添麻煩,「失格」=不配,不稱)

但近幾年在日本行走,倒是有了很不同的觀感。絕大多數的服務業者,對於英文溝通都能冷靜以對,即使不能說整句英文的人,也都能根據經驗,吐出關鍵單字,或彎身從櫃底拿出一張預先寫好的中英日文對照,迅速消除頭痛狀況,連溫開水都不用配。前幾年我晚班機抵達東京,深夜走出上野車站累得不想找路,任性挑了一個套裝整潔貌似在地上班族的男人,用英文問他方向,他先以日文與身旁的同伴嘰哩咕嚕過後,接著以艾倫脫口秀一般流暢的英文為我指路,最後歡迎我來到日本,祝我玩得愉快。我的確非常愉快,好啦因為對方長得有點可愛,但這次流暢的問路經驗令我食髓知味,之後再在日本開口,一律先用英文。

因為我這個沒出息的傢伙,用英文才能精準控制自己的腰桿高低。我那貧瘠的日文知識,無法判斷在什麼情境下,說哪一種對不起比較合適,哪一個單字會不會教他人尷尬,置自己於可笑的境地。去玩還要費這種神實在太冤,乾脆都用英文,英文對於我和日本人都是必修外文,我們站在相似的立場,同樣明白在各自的母語裡面,各種感謝與抱歉,英文都是 thank you 與 sorry ,而原文用來妝點赤忱的各種華麗變格,就是加 very,一個 very 不夠,還可以加兩個。

國中程度的英文,加上友善的眼神,自持的肢體動作,讓我不必再費勁說明我是外國人,我對日本有興趣,但我聽不懂日文,若你有心接待,我也以禮相對。

能把一句話講踏實,我才終於順氣,做回一個本來面目的遊客,不卑不亢。日本服務業的敬業精神很少令人失望,共同語言並不是相待的必要條件,很多時候我還是得回頭說拼裝日文,甚至打開手機翻譯軟體,和對方玩單字猜謎,但是當雙方都有意願溝通,結果總能皆大歡喜。極其偶爾遇上不願與外國遊客打交道的業者,我也能泰然尊重他的選擇,各懷平安,我既沒有非去觀光不可的國家,也不會有非走訪不可的店家,能讓我說出「拜託給我玩」的,只有我的貓。

在我想清楚「去日本該說什麼文」的同時,日本人也沒空等著,漸漸找回了主控權。近年來不小心走上熱門觀光路線的時候,我在諸多名店名館常常一開口,就被發配給中文店員,吃住買都以標準普通話進行。必須應付語言不通的外國旅客,跟不上標準應對流程,果然還是讓日本人感到吃力。聘僱熟悉當地禮節的在日中文人,的確是保障服務品質的聰明辦法,萬一遇上顧不得服務品質的案例,也省得煩心吧。

我不得不敬佩這份經營的用心,但是不確定自己喜歡這樣的方便。藥妝店的中文店員,一見我拿起酵素洗顏粉研究,便主動上來提醒我前面架上八盒裝的比較划算,臉上有著「我懂你」的表情,然而她並不懂,我沒有一買八盒的打算。她守在那裡,候的不是我,她和杜塞道夫國王大道整排名店的中文店員們一樣,都不是為我這一種中文旅客而設,偶爾用到她們的服務,我老覺得隱約佔了什麼便宜,也像被店家套上了件他們才看得到的新衣,只是除了說謝,終究也沒得什麼好發作。

像我這樣,旅行只是為了瞧瞧人家過些甚麼日子的遊客,往後恐怕只有在郊野地方,才有機會彬彬有禮地說些英文,去迷惑日本人了。要是真的嚇到人家,我保證一定會好好鞠躬道歉的,我自從挺直了腰桿去玩以後,該彎的時候可是一向相當軟 Q 呢!

(Photo by Silvia Sala@Flickr)